父親的工具箱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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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工具箱的氣味是凝固的時光。每當我在電站倉庫取出備用螺栓,那股陳年杉木混合熟桐油的氣息便悄然漫來——那是他經年摩挲賦予木器的包漿。 他工具箱里那把磨禿的鋁合金直角尺,尺身斑駁的刻度線間,嵌著經年累月的瓷粉,像他眼角皸裂的皺紋般倔強地堅守精度。工具箱隔層散落幾顆彩色玻璃珠,是修補別人家櫥柜時,給我捎回的“寶石”,還有半塊融化巧克力那是十歲生日他冒雨趕工歸來,從客戶喜糖里搶救的“蛋糕”。錫紙上的指紋早被磨平,甜味卻從記憶縫隙滲出,在每個加班的深夜漫進舌尖。 晨光中電站泄洪道白浪翻涌,讓冰涼混凝土丈量這無處投遞的悔意。 每次啟閉閘門時,松香隨電流蒸騰,恍惚回到十歲那年父親刨出的木花雪片般飛舞,我在暖黃光暈里拼湊人生的第一艘船模。 父親沾著膩子粉的工作服永遠掛在門后,衣領袖口凝著乳白硬塊。每次探親擁抱,那混合著石膏粉與汗堿的氣味便霸道地鉆進鼻腔,像他沉默的宣言。 灰藍布料浸透石膏粉與木屑的混合氣息。衣領磨出毛邊,袖口凝著深淺不一的油漆斑點,像一幅抽象地圖,深褐是去年補老王家櫥柜的清漆,月白是今春翻新幼兒園墻面的乳膠漆。當他卸下圍裙時,脊椎彎折的弧度總比前一年深些,如一張被時光拉滿的弓?。 如今在電站廊道巡查,指尖撫過混凝土養護層微糙的表面,恍惚又觸到他補墻后砂紙打磨的毛坯房。?兩種材質的觸感在記憶里交織成繭,包裹著兩代人的生計?。 他噴乳膠漆前總要開窗通風,這個習慣成了我的電站巡檢儀式。某日暴雨封窗處理管涌,濕悶中竟聞見淡淡漆香?;仡^見工作服里躺著小鐵盒,盒內棉球吸飽了稀釋劑,定是上周探親時他偷塞的。 濁水翻涌中,那縷刺鼻的芬芳竟成定心錨。?父愛的氣味標記,總在狼狽時刻顯影?。 父親總在完工后多留半袋膩子粉:“給業主補裂縫用”。今年節假日回家時,見窗臺陰角裂著細縫,他嘟囔“早該補的”卻始終未動手。離鄉前夜,我偷調了快干石膏抹平缺口。 夕陽漫過泄洪道,我把石膏塊擺在中控臺。它將在電流嗡鳴中,繼續凝固未竟的對話。 父親視頻時總問:“你們水泥墻要美縫不?”我切換鏡頭照向大壩伸縮縫:“正用您教的法子在填呢。”屏幕那端傳來砂紙打磨聲——他正為別人家的新房修整踢腳線。我們各自在世界的縫隙間施工,用不同的材料填補著相同的牽掛。 他表達思念的方式是修補:玄關地磚松動了,趁我出差悄悄重鋪;飄窗滲水痕被鏟凈,補上防水膩子;連我摔裂的手機殼,也被他用瓷粉抹平裂紋。這些秘密工程總在晨光中敗露——瓷磚縫多嵌著顆彩色玻璃珠,防水層下壓著張泛黃成績單,手機殼背面多出鉛筆小字:“莫慌”?。 近來他老花漸深,看手機需伸直手臂。某日見他用卷尺量藥瓶說明字號,突然想起兒時他教我認尺:“一厘米是麥粒長度,一毫米是鉛筆芯粗細?!?/p> 如今這把尺量盡歲月,金屬冰涼的刻度線上,光陰正以分子形式緩慢氧化?。 父親像塊老杉木,紋理中沉淀著半生風雨,卻始終為幼鳥留著最柔軟的刨花,混凝土般粗糲的愛,終在歲月里顯影為溫柔的填充劑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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