瓜棚紀事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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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初醒于泥土深處時,世界是一團混沌的黑暗。上方傳來鐵鍬破土的聲響,泥土被翻攪得松軟,帶著濕漉漉的腥氣,那是沉睡了一冬的泥土蘇醒的氣息。終于,一點銳利的亮光刺破黑暗,我的綠芽頂開了壓在上面的土坷垃,怯怯地探出了頭。歐主任汗涔涔的臉龐懸在頭頂,他抹一把額頭的汗珠,順手撩起衣襟擦拭鐵鍬的木柄,笑道:“嘿,露頭了!這地方好,給咱項目部添點活氣兒!” 于是,我就在平漯周高鐵項目漯河示范區制梁場項目部營地的這一隅,扎下了根。歐主任是個利落人,不知從哪里尋來些修長的竹竿,在我身旁穩穩插下。他手指翻飛,用麻繩將它們縱橫交錯地扎緊,轉眼間,一方疏朗的瓜架便亭亭立于營房前了。從此,我便有了攀爬的方向,稚嫩的藤蔓伸出微卷的觸須,小心翼翼地探尋、纏繞、向上,像初學走路的孩童,跌跌撞撞卻也執拗地擁抱那片被竹竿分割的晴空。 日子在工地的喧囂里流轉。每日清晨,小王總提著水壺第一個跑來。他喜歡哼唱些不成調的曲子,水珠便隨著那磕磕絆絆的旋律,細細密密地灑落下來。水珠在晨光里晶晶亮亮,滾過我的葉片,滲入根部,每一滴都像清涼的吻。一次他唱得忘情,水壺一歪,一股激流劈頭蓋臉淋下,葉子被打得低垂,藤蔓也狼狽不堪。小王“哎喲”一聲,慌忙放下壺,蹲下身來,用指尖極輕極柔地將我濕透的葉片一片片扶起,不好意思地憨笑著:“瓜秧兄弟,對不住,對不住啊!”那笨拙的歉意,竟讓葉子上滾動的水珠也變得溫潤可愛起來。 老宋則常在傍晚踱來。他不言不語,只蹲在我旁邊,用一把小鏟,極其耐心地松動我根部的土壤。動作輕緩得如同怕驚擾了什么,粗糙的手指拂過泥土,又輕輕撥開我纏繞在竹竿上的藤蔓,仿佛在檢閱一件精心雕琢的活物。偶爾,他低沉的嗓音會響起,像是對我,又像自語:“松一松,透透氣,根才舒坦……”那話語樸素,卻如他手心拂過的晚風,帶著泥土深處才有的溫厚暖意。在他的注視下,我的藤蔓愈發青翠,黃色的小花漸漸謝去,青碧的果實便在葉蔓間一日日飽滿圓潤起來。 終于在一個陽光飽滿的午后,歐主任背著手踱到瓜架下,他瞇起眼睛,目光在我身上細細描摹,嘴角漾開笑意:“嗯,這瓜長得排場!”小王聞聲也湊過來,伸手小心翼翼地托住我懸垂的身體,嘖嘖贊嘆:“真水靈,瞧著就脆生!”老宋立在一旁,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也舒展開來,眼底是純粹的欣慰,仿佛看著自家出息的后生。 我的瓜生終章在食堂案板上奏響。清水滌蕩去浮塵,廚刀閃著寒光落下,“咔嚓”一聲,清脆裂帛。我被拍散、切段,與雪白的蒜末、清亮的香醋、琥珀色的香油相逢。高師傅的手腕靈巧地翻拌著,蒜的辛香、醋的酸冽、油的醇厚交織升騰,一種屬于人間煙火的交響在盆中激烈碰撞。最后我被盛入素白的瓷盤,青翠的瓜段宛如初春剛凝的碧玉,瑩潤生光,其上點綴的蒜末,細碎如新雪初霽。 晚餐的燈火亮起,我被端上長條餐桌。老宋率先伸箸,夾起一段送入口中,瞇眼細嚼,喉頭一動,眉梢便揚了起來:“嗬!脆生生,爽利利,比俺家菜園子的味兒還正!”小王早已迫不及待,連吃幾塊,腮幫子鼓鼓囊囊,含糊不清地應和:“香!真香!明天還摘!”歐主任則慢條斯理地品著,末了放下筷子,目光掃過一張張沾著油光的、笑意盈盈的臉,朗聲道:“明年開春,這瓜棚還得支棱起來,地方我都瞅好了!” 盤中的我雖已身碎,魂靈卻感到一種奇異的飽滿與輕盈。在這鋼鐵巨獸轟鳴、圖紙翻飛的間隙,竟能孕育出這樣一段青翠的旅程,從歐主任汗滴砸開的土壤里萌芽,被小王走調的歌聲日日澆灌,在老宋粗糙掌心的溫度里成熟,最終以清白之軀,慰藉過一張張被風霜和塵土刻畫過的面龐——這便是我一根瓜所能親歷的,最溫煦的人間清歡了。 歐主任那句“明年還種”的余音里,我仿佛聽見泥土深處無數種子翻身、舒展的微響。原來最熨帖的人間滋味,并非只從灶膛的烈焰中升騰。它更悄然蟄伏于歐主任那雙沾滿泥點的手套之下,在小王清晨提壺哼歌時搖晃的水光之中,在老宋傍晚松土時沉默專注的剪影里。它像一粒微小的種子,執拗地扎根在鋼筋水泥的縫隙,從那些被圖紙、混凝土和鋼鐵磨礪得粗糙的日子里,抽出一莖溫柔的藤蔓,向上攀爬,最終結出這一枚清甜脆爽的果實,慰藉了辛勞,也連接了人心。 當營地燈火次第亮起,與天邊的星子遙遙相望,盤盞間笑語喧闐。我知道,那瓜架上曾懸垂過的青碧,那齒頰間曾留存的清涼,已悄然沉淀于這片土地的記憶深處。待到明年春風吹過料峭的原野,當歐主任再次揮動鐵鍬翻開新泥,當小王的歌聲和老宋的身影重新在晨昏里定格,必有新生的藤蔓,會循著舊歲的脈絡,再次纏繞而上。它將承接著陽光雨露,也承接著那些粗糙手掌傳遞下來的、無聲的期許,在汗水與笑聲交織的土壤里,默默醞釀下一季青翠的旅程,最終結出屬于勞動者自己的、清白的慰藉——那慰藉如此樸素,卻又如此恒久,足以讓最堅硬的鋼鐵叢林,也滋生出柔軟的綠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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